今天凌晨,又一次从梦中哭醒。梦境是:从外地回老家,走到一条东西向的小河边,有桥,但上面没有桥板,心中发急……迷糊踌躇间,忽见西侧有一堤坝,就踉踉跄跄地从坝上过了河,但达至北岸时却依稀觉得自己正站在山顶上,纵目眺望,远方是云雾笼罩下的万丈深谷,哪里有我那个永远萦怀难释的家?焦急万分之时,一位身影熟悉而面目陌生的老者走了过来。我问他“二桥大队怎么走”,并告诉他我父亲叫王门山,母亲叫许云仙。老者说:“这里正是二桥大队,此山就是王门山”,他又指着那深谷,“许云仙在那儿。”“啊?!”我立马失声大哭。哭声惊醒了自己。于是,关于我和母亲的点点滴滴纷纷在脑际中涌现。
母亲生养我们兄妹七个(五男二女),论调皮,要说数我第二,可能没有谁数第一的了。在小学三年级之前,从未想到过要好好念书。经常与比我大一岁的堂兄在一起玩耍,河渠挖螃蟹,屋檐掏麻雀蛋,树冠捣鸟窝。逃学更是家常便饭,早晨装模作样背着书包上学,没到学校就拐进棉花地里、高粱地里或玉米地里“打游击”,估摸放学时分,就跟着其他同学一起回家。一次,我和堂兄整个上午躲在玉米地里,生啃籽粒刚刚灌浆的玉米棒子,折吸“公”玉米杆的甜汁,不小心被生产队长发现了,并被告到母亲那儿。中午,我“按时”回家吃饭,母亲竟未提及此事(现在想来这并不奇怪,就是因为怕我挨父亲打骂),但到晚餐时她就启动了惩处程序:不允许我吃饭,理由是糟蹋庄稼就是糟蹋粮食,糟蹋粮食就不该把粮食做食物。我自知犯错,就自觉走出屋子,到东壁墙根站着,因为凭我的经验,母亲不会忍心让她的儿女挨饿的。果然,不到半个小时,姐姐就过来叫我进屋了。我这个心里知错而决不口头认错的顽童,第一次主动向母亲认错,并保证下不为例。
我的“认断不弯”(即宁断不折)性格是母亲所深知的。上个世纪,老家过年有用上百斤小麦、元麦或其他粗粮打成的粉来蒸馒头的习俗。记得1968年腊月廿四,家里要蒸馒头,请大舅母过来帮的忙。那天上午我又发了“人来疯”,不记得是因为什么,故意跟母亲顶嘴,直至无理纠缠,气得她直掉眼泪。下午大舅母走了,母亲也没有打我。其实,母亲的脾气并不好,她是在迁就我的犟劲。记忆中,我们兄妹七个没有一个被她打过的,倒是较为心气平和的父亲对子女的教育——尤其是对最调皮的我的教育,常常有些粗暴,以致在我的梦境中常常出现他暴戾的一面。
母亲先后到过我的小家三次,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。女儿出生,她与父亲承受十五六个小时的颠簸来到古彭徐州,又从徐州长途汽车站转开往贾汪的25路公交、再转“蹦蹦车”(三轮机动车)才抵达她三儿的小窝。那天,她第一次抱上亲孙女,特别开心,颇含诗意地对我说:“这是我家稻糠里的米粒!”——此比喻源于我大哥生了两个儿子,大姐和二哥生的也都是儿子。可听了她的话,我却不经意地叹了口粗气。母亲反应极快:“先开花后结果嘛。”我轻轻地摇了摇头。母亲见状赶快换了话题。其实,我的叹气和摇头并不是重男轻女,而是对独生子女政策的疑惑和无奈。对此,母亲可能误解了。
在去世的前两年,母亲似乎意识到已行至生命的尽头。她把所有的积蓄都交给了五弟;坚持退还所有子女给她买的首饰。2018年的清明节,我回老家给父亲扫墓。在返程的当天早晨,她让五弟媳妇给我煮了七八个鸡蛋,供路上充饥;又从手腕上解下妻子给她买的那只翡翠镯子,让我带走,没有商量余地。母命难违,我噙着眼泪把它塞进装满内衣的塑料袋里。可回到徐州小家时,因忘记塞镯之事,以致在从行囊里取出内衣的过程中无意间把镯子摔成两段。当年年底,我回家过春节,她知道了此事,又坚持塞给我一个细薄的戒指,以作补偿。后来才知道,那个戒指来自我的外婆。外婆临终前(约上个世纪60年代初)坚持说母亲就是当年她弃养的女儿(注:母亲出生不到一周就被扔在村边路口)。就在母女相认之日,外婆就用这个戒指和一只木箱作为追补嫁妆。上大学时,母亲担心我的衣服、书籍等没有存放之所,就把家里唯一的那只木箱让我带至徐州。我成家后搬过几次家,许多老式家具都被处理掉了,惟有那只木箱仍怡然自得地酣睡在书房的怀抱里。它是母亲给我的另一个遗物,我的儿子将是它的永久保存者。
大学毕业后,我异乡谋生,每年至少回老家一次,有时是三四次。但每次回老家一般不会超过一周,惟母亲离世的那一年是个例外。2021年春节前,我与妻子在老家住了近一个月。期间拒绝老家亲友包括中小学同学的一切邀聚,天天守在母亲身边。此时的她已经身体虚弱,骨瘦如柴,脑子时清时浑。有时即便目耳并举,也只认得小妹、二嫂、二哥或五弟;只有反复告诉她“我是三儿垚生”时,她才喃喃自悟地“喔,垚生”。每每及此,我的鼻子总会阵阵发酸,因为我真正体悟到了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”之古训的真谛。母亲清醒时,也能清楚乃至圆满地回答我的一些提问。她能准确地说出她养父及弟妹的名字,说出每一个孙辈的名字。更令人惊叹的是,居然能回忆起50多年前她自编且主演的反映社员集体劳动的节目——《连枷号子》的内容:“抓革命嘞,促生产嘞——嗨咦吆来嘢!”在母亲去世的半年时间里,“嗨咦吆来嘢”的主旋律常常在我的耳际浮现,也时或出现在我的梦境中。母亲清醒时,只要与她独处,她总会像前些年一样牵挂我的小家。她多次提到我的儿子,每次都会自言自语“只有欢欢(我儿子的乳名)还没有成家”。她的自言自语让我深感遗憾和不安。唉,三年口罩之限客观上是给了我儿子没回老家看他的奶奶、我的母亲一眼的理由,但主观上呢,我和我的儿子真正作过相关努力没有?
更让我不能原谅自己和让我视为永远之痛的是,囿于公务,竟在母亲辞别她所热爱的这个世界时,未能与她见上最后一面,未能为她送行。
也可能正因为这一点,苍天才让我在梦境中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,找不到我的母亲。
附上2021年12月13日写的一首小诗,以补未尽之意。《哭母》:双合路侧鸣哀乐,通吕河波呜咽声。苍穹掩面日光黯,行云止步泣氤氲。桠溪解闱匆匆归,扑向坟头哭娘亲。有严有慈有家在,此后再无父母怜。
(石耕)